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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海

第一章

桉鳞县正南过山二十余里,与省道公路交接口的三岔路处;有一株高密入云的桉树县标。‘县标’不知多少岁,周围的田大半被其树荫遮蔽;三岔路口尽头的李家沟农人极其不喜这棵老桉树。

老桉树的荫大遮田,农人尽心尽力侍弄一年的田地;因为与其做了伴,产量低贱的让人直骂娘。

老海便是其中一员,按他的话来说:“直贼娘,它奶奶的嘞,亏直娘的是咱县标!

不求它保佑我们风调雨顺,有个其他邻近田里一半的产量也行,就这点粮食,够谁吃?后院的猪几天都拱完了,真他奶奶的晦气。”

说着,还往地上面狠狠的吐一口唾沫。

那时候,天黑的晚;

放学也早,我在路上走。途经老桉树,恰好碰见老海骂树,初次见了他的凶神恶煞,便心里很是惧他。

周六,舅舅有事从县西北的农村特意赶来我们家;一大早母亲便忙的不可开交。半晌午的时候,母亲在厨房里喊:“老幺,老幺,去街上的肉摊割点肉回来,要肥点的。”

母亲说着,从袋里取出钱来数着,数完后交给我。一共是七块五毛八,八分钱是我的跑腿费,其余的才是肉钱。

接过一把纸钱,我便往街口跑去。母亲在后面喊道:“老幺,快去快回!我等着用。”

“我知道了,妈。”

我头也不回的回了句话,便朝着街上跑去。肉摊在街西的角落,我们村里这道街是东西街,我家在街南,相隔不远。

没多长时间,我就到了肉摊前;让我没想到的是那天放学前见的凶神恶煞的怪人老海正在肉摊前。

那时我与老海并不相识,我极怕他。老海高高大大,四四方方,脸上尽是横肉,中间有一道疤。

他的模样在我们村是最凶的,十里八乡也是有名声的,只是不太好听。

外面的小混混在我们村里不敢耍狠,就是因为老海广传的名声,当然这是后话。

话续前言,我正内心忐忑的不敢上前;老海不知何时瞅了过来,他见我手里捏着一沓纸钱心里便一清二楚。

“你是九林家的老幺吧,我见过你,来买肉吗?”老海嗓子很粗有点像破锣,他看着我道。

闻言我点头,下意识的回他:“嗯。”

“说的啥,也听不清;跟个蚊子似的,老幺!你要是买肉就过来点。”

我扭捏着衣角许久,终于攒步走到肉摊前;看着面前别人挑剩下的肉,不由得皱眉。

案板上的这些都太瘦了,我看了看老海:

“有没有肥一点的,俺妈让我挑一块肥的。要七块五。”

说完后,我又补充了一句。

“老幺,本来留了一块自己吃的;九林爷要,就给你吧。”老海看着我很认真,那样子我好像一个成年人来买肉一样。

“嗯,谢谢。”

“不用谢,按理说咱一辈的,不讲那些。”

老海从案板下取出一块肉来,雪白的肥肉上带着油花,通红的瘦肉宛若宝石一样。一见这块肉,我的口水忍不住在嘴里分泌。

控制不住的咽了咽口水,老海将肉上了秤;尖刀在他手里宛若花一样,很快就分好了肉。

给我看了看秤,见我点头确认没问题后;老海将肉放在油纸上,他又从架子上的肉刮了点带肥油的肉。约莫有个半斤也塞进去了,老海一边打包一边说:

“老幺,看你馋的样,这块肉我就送你了。回家跟你妈说,让她给你做了吃,解解馋虫。”

“谢谢老板。”我不好意思的递过去钱,老海将肉递过来。

“谢什么谢,小事。”老海对我摆了摆手,毫不在意。

自此,老海在我心里有印一点浅浅的东西。

那天回家母亲听了我的话,笑着说了一句:“老幺,老海跟你一辈的。”

我们沟里,乡情贱,辈分浅;没那么多讲究,但是也有些人极看重的。老海就是这一类人,不知怎的,此后我跟老海的关系熟络起来。

他不将我当作一个小孩看,少时半大的小子,最渴望的就是家长们的重视。

老海就是这么一个大人,我自然同他亲近起来。

后面我才知道,老海不仅仅是卖肉的;更是一个杀猪匠,他家也在街南就是常见锁着门的那家。

老海不常在这个家住,只有快过年的时候才来;其余的日子都在肉摊后面的房子里。

寒假的一天,我早早的做完作业,外面吵吵闹闹的。

出了门,才知道要杀年猪呢;街南的几家大人都在,我父亲也在里面。

我妈让我站在旁边看着,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的观看杀猪。

为首的正是老海,这是他一年中最忙的时候;听别人闲聊中得知,老海昨天杀了八头猪了。

三下五除二,老海就将众人要做的事分好了;抬锅,挑水,土灶台一大早就搭好,旁边的空地上放着一堆柴火。

没一会大铁锅就上来,熊熊火舌舔着铁锅底部;锅里的水一动也不动,只是锅边冒着白烟。

又过了会,锅烧滚了。一见锅滚,老海将手中的烟一口吸尽;然后从鼻子处喷出,脚用力踩着烟蒂:

“走着,老少爷们们;我话先说好,一会抬猪的时候,用沁水的草绳将其狠狠的拴住。

千万别让这畜生挣脱,到时候倒事了;伤者谁大过年的也不吉利,更不好看。”

“老海,你放心我们都有数。”众人目光炯炯。

“嗯,一会我下刀的时候;大家一定要按住猪别让他乱动。”老海点头,又叮嘱了一句。

“好。”

见众人齐声应和,老海扫一眼众人摆手道:“抓猪!”

轰!

两个字就像是一个信号,大家一块簇拥着老海朝着猪圈走去。没过一会,猪圈传来猪“哼哧,哼哧,哼哧。”的叫声。

被捆在门板上的大猪被几个人精壮的汉子抬了出来。

很快猪就不叫了改做短而急促的呼哧呼哧声,一个不注意,噗嗤一声!受惊慌张的猪拉出屎来,落在后面一个人的尖头皮鞋上。

几个小孩不由得笑出了声音,我想要笑但不敢笑,憋在那里。老海听声音扭头看去不由得噗嗤一笑,那人正骂骂咧咧。

经由老海一笑,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干孩童笑着,其余抬猪的人也笑了,那人自己也笑骂着:“嘿,今儿为了吃肉还搭上一双鞋。”

小插曲过后,几个人将其放在两个板凳上。几个人开始狠狠的捆着绳,压着猪后腿,防止它乱动挣脱绳子。

老海不去看猪,只是从腰间解下杀猪刀;对着水桶旁边的磨刀石狠狠的磨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就这么响着。

猪已经被吓得不敢动弹,只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老海磨了几分钟,跺着步子走到大猪面前;一手卡着猪头往上凑,另一只手很快就进去了。猪还没有反应过来,红刀子已经出来,脖子处鲜血喷涌而出。

过了几秒,猪开始疯狂的挣扎起来;大口大口的嘶叫着声音无比凄厉,直冲人耳朵要把耳膜叫破。

老海面不改色,从旁边取了个铁盆;死死的擒着猪头不让其动一下,脖子处的血就这么直勾勾的宛若小溪一样流进铁盆里。

很快,猪的声音弱了下去;也不再挣扎,又过了一会猪脖子处不流血。老海才收刀,用抹布抹着上面的血。将装猪血的盆子端着,老海对着后面的人说:“扔进锅里烫一下再剃猪毛吧。”

大家点头抬着门板将猪放进滚水锅里浸泡着,没有浸泡着的地方用葫芦水瓢舀着浇上去。

猪在水里浸泡了几分钟,清烫的水散去白雾后变成腥浑红晕起来;众人扯着猪的后腿将其从锅里面拽出来放在门板上。

操弄一个半弯的月牙小刀开始褪毛来,月牙刀在猪皮上只听刷拉一声;老海便将猪毛褪下一整道来。

滚水将猪毛烫软,很容易就卷蹭下来;只见老海三下五除二,不一会的功夫就将猪身上上大部分的绒毛褪下。

剩下的是在节肢关节,猪耳朵;猪头上难以踢毛的部分。

但就算是这!老海也有办法。

那把小巧不过寸徐的月牙刀,在老海手中玩成了花;刀光翻飞在猪关节处,每一次都带出许多难以剔出的绒毛。

一柱香的功夫,老海便剔完了猪毛;最后几瓢温水将案板冲刷干净,一条白里透红的无毛猪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沾一丝污垢,也看不见一根猪毛。

“好,好好!”一人扯嗓子喊道,大家不由得鼓掌起来。

我一时间看的有点痴,嘴里轻声说道:“好俊的功夫。”

老海站在那,大大方方的随着白净大猪任人观看,这一刻也是他的荣誉。

过会功夫,老海取出尖刀来;开膛破肚,只见他刺溜一刀,血红的水顺着刀把流。划开后,老海伸手和刀子进去划弄;不一会功夫就将内脏给全部摘出来,顺手扔进一旁的盆里。

换下尖刀,取出砍骨大刀;狠狠的顺着先前从肚子里开的缝隙将猪彻底破开,一开成面。红通通,白皑皑的猪肉出现在众人眼前;淌着热气的猪肉不停的抖动。

老海也不去管它,换过尖刀;开始对着猪头,瞧好后尖刀下去顺着一圈旋转。他抱着猪头,就听咔嚓一声;整个猪头就这样卸下来了。立在案上,两个招风耳无力的耷拉着。尖刀顺着脊骨上面将肉划开,开骨刀劈砍下来;几斧子后猪就分为两扇。

随手放下大刀,拿着尖刀对着猪蹄的关节转一圈;然后咔嚓一声,一个猪蹄就卸掉了。老海顺着步子往其余几个猪蹄所在的地方走去,刚好一圈;四个猪蹄全卸下来。弄好了后,老海取出砍骨刀对着两扇猪肉中间处劈砍下来;一分为二,一个盆子一份肉,一个猪蹄四家人,一头猪四份。

分好了肉,一家一家开始细细处理里脊,肥肉,排骨,五花肉这些来。多半个小时,几家人陆陆续续的将肉收拾了出来。一切做完才开始收拾后面的事,我见老海他将刀具放好,拿着小刀朝着猪下水走去;他挑拣着很快便摘掉了猪心,猪肝,猪肺。待他处理大肠的时候,一股浓郁的臭味传来;令我直做呕,很快我就跑开了。留老海一个人在那里处理大肠,站在一旁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老海是如何受得了那股恶臭味的。

大肠处理完,老海身上沾染一股屎味;他也不在意,顺着水洗了洗手和刀子。刀子分别放好归到包里面去,粗皮布包一下子卷号扔进装在猪下水的盆子里。旁边则是老海今上午的工钱,整个猪头;再一旁是个小盆,里面是还有红沫子的猪血。

老海极爱吃猪血,每次杀猪都要吃猪血;就好比今中午的猪宴上,坐在上席的老海面前放着一大盆血豆腐。里面只放了蒜汁,旁人都不吃;只有他一个人,大口大口的吃。

他喝酒也极豪爽,与我旁边其他人都不一样;黑色的酒碗一满碗只一口咕咚下肚,面不改色。大口大口的吃着血豆腐,旁人喝酒都是小口小口的抿;半天时间也不见下一碗酒。

虽然喝酒豪爽,但老海的酒量其实并不大;这是他自己说的,在我们大院玩的时候。我也坐席,老海随我一杯酒;后面他就坐在我旁边,我俩说话的时候。他告诉我:“老幺,喝酒喝的是一个劲儿,一个豪爽;喝酒都喝的不利索,畏畏缩缩,这个人大半不会有什么出息。”

我点头附和,心里对他的话极赞同。见我点头老海很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道:“老幺,你是懂得;来,喝酒。”

老海举着酒碗来跟我碰,我碗里面是干的;并没有什么酒,此前我喝酒并不多。在席上陪长辈的时候才喝一点,那只一点。

老海见我碗里没酒,就给我倒酒;倒了一半,他瞥一眼我:“你看,是不多;就这点行吧。”

是不多的,但相较于老海而言;对我来说是极多,可之前已在老海面前大舌头。老海也一向看重我,不当我是小孩;为了证明自己,我点头回应:“行,可以。”

接过酒碗我才知道有多少,快二两了;我与老海碰了一下,我看见他张口将酒碗送入嘴边轻轻往上仰,里面的酒便进了肚中。

我心里有点怕,但已经没有退堂鼓给我打。于是扯着嗓子学老海的样张大了嘴,将酒碗里的酒水一口气送入肚子。

一线天的酒液落入肚中便火辣辣的滚,嗓子像冒烟了样。我只觉得辣,不由得张口发出嘶嘶的声音;见我的样子,老海的声音传来。

“快,吃菜,吃菜。”

话音落下,老海便夹了菜送到我的碗里面;我赶快吃好几口菜才缓过来。

才不久老海就开起我的玩笑,一些笑话说的我没些办法;只能用他的话还击他,我冷道:“老海,叫我爷。”

老海只是板着脸,恼怒的要打我;后摸着头说一句:“老子。”就没有下文了。他惯是能跟人开玩笑的,也极爱同我这样的孩子开玩笑。

抛去杀猪,老海也爱打牌和下棋;知道他下棋是那天他来我家找我爷爷有事。见我正在摆棋,就对我说:“老幺,你也会下棋;有空咱耍两把。”

有了他这句话,此后我便经常性的去找老海下棋;也许是我年少又是臭棋篓子,常常跟老海争论。我并不觉得他走的很对,也常常因为一颗棋吵的面红耳赤。

有次下棋的时候,明明我已经杀了他的子;但是他怎么也不承认,我们两个人都是极倔的人。一直争执不下,一气下来;我看着他气冲冲的道:“你再这样,我就不跟你玩了。老海,别仗着自己年龄大就欺负我小。”

一听我说这话,老海也就不再跟我争执;他没皮没脸的哄笑我:“老幺,你看你,胜负欲太强了;不就是一颗棋吗?好,好,好,我以后不这样了。

好不好?”

“哼。”我不说话,停了一会才说:“行。”

过了几天,院子里出了事。城西的崔姓人家丢了只鸡,有小偷;这可不得了,特别是在院子。崔家人在道上面骂着,几户人家都听见了;大家都出来看热闹。

另一家听到崔家人骂,顿时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他家门没关严实,一只鸡跑出来;一边跑一边拉。那鸡围着崔家人转,就是崔家的鸡。

崔家看见了就质问那人,此人好面皮;脸皮比树还要厚,就这样了还是怎么也不承认。一直说那是自家的鸡。他这样说,但鸡为什么一直围着崔家人转呢,其中的门道大家都知道。不说出来,只看的那家鄙夷,心里打定不要跟他家人交往。

老海站出来,嘴里满是讥讽:“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满天飞。”

那人听老海说闲话,眉头一皱朝着老海就要骂;老海下面一句话给他吓得不敢说话了:“咋,怎么;你今天要是骂一句,别让我给你当猪解了。”

那人闻言,冷着脸的回了家;临走前还不忘将崔家人的鸡扯进了屋。任崔家人怎么骂,那人也不出声。只是经过这件事后,院子里的几户人家与那家人就断了联系。从此白天不见面,见面不点头;更别说招呼。如此没半年的时间,那人便举家搬迁到江苏去了。

没过几天便是年,吃罢年夜饭一家人看着春晚熬年;终于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我父亲和爷爷一块拿着两响炮还有焰火盒子来院子旁。

刚出屋门,就听几声‘砰砰’的响声;也有几家响声随来,远处的岭上也传来炮火和烟花来。我爹看了一眼说:“真快啊,放的。”之后就不说了,取来檐下两块砖垫好就取出炮来摆好。平日里不吸烟的父亲也问爷爷要了一支烟点着,红点点的烟头;将寸许长的引线点燃。

“砰~砰~,砰~砰,砰~砰……”

连绵不绝的炮响,五六发过后,我父亲摆好焰火盒子。烟花在划破夜空,绚烂璨目;夺人眼球,只是一瞬,便落了下来。

烟花落去后,我站在那里久久还未平静;灿烂的焰火在年少时我的眼中,似还没有落下去。等父亲叫我后,我才缓缓回过神来,走进屋也久久不能平静。

那时候的焰火平常并不多见,因此极其稀奇;所以我才晃神,之后便欢乐的出去。第二天一早上起来,外面银装素裹,一片雪白;爷爷和父亲已经用铁锹铲出一条路来。我走在还没有铲的雪上,发出‘咔擦,咔擦。’的响声来。我伸出手,攒起一块雪球扔在空中,看它落在地面四分五裂。

从舅舅家回来没多久,赶上村里面的庙会;我随着老海一块去庙会上看戏,据说是市里面的一个戏团。很有名,唱的很好。那时候年轻,不懂戏;也不懂豫剧,只觉得其中‘咿咿呀呀’很是吵耳。小时候,静不下来,很快就走动了。在戏班子周围聚拢着一些小摊小贩。

我来看戏,纯粹是为了这些小摊贩们来的;老海自然知道我的心思,跟着我一块来到一处卖芝麻糖的摊贩面前。那摊贩是个身形瘦削,脸庞黝黑穿着一身黑棉袄的老乡。

芝麻糖是龙须糖扭转,中间是空心的;然后外面浑身裹满了炒熟的白芝麻,糖层则是蜂窝状。一掰就碎成碴子。摊主看着我俩:“来点芝麻糖,酥脆香甜,自家做的。”

老海很有样的捏了捏糖,摊主将他刚掰断的碎茬递过来;接过的老海分我一点,将剩下的送入嘴中。砸吧两下嘴,甜丝丝的,我也吃着糖!老海咽下口中的甜液,张开口道:“老乡,糖不错多少钱?能不能便宜点。”

“三块钱一斤,你要的话;让儿给你两毛,你看咋样?”摊主问道。

“咦,那会中啊老乡;现在猪肉才多少钱一斤,你这都敢要真多?”

听到老海的话,摊主停了一会也不好说。老海一看道:“我们俩都买点,你看;一块八一斤咋样子啊,要是中我们就都买点。当个甜嘴吃。”

听到这,摊主也不好不说话了;于是就很不好的语气道:“一块八,就一块八吧,老乡你们要多少?”

老海看看我,我瞬间明白说:“我要两斤。”

“那我就要三斤吧,两份两斤的装一块;一份一斤的装一个袋里面,我们俩当零嘴吃。”老海做了决定。

摊主闻言,麻利的上秤分糖装袋;不一会就分出三袋递过来。老海接过袋子掂了下,明白重量对数后;便取出一张十块来递给摊主,摊主找了老海一块钱,此时我也数好钱递给老海。

老海接过摊主的钱,又接过我的钱;将两斤芝麻糖递过来:“一会回去,你给这拿回家。咱俩在这看戏,吃点这就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一斤袋的芝麻糖提一下,亮给我看。我点头说:“行,我可不跟你客气。”

这件事对我的印象很深,因为那是我第一次直观的感受到老海的砍价能力,真的很厉害。我母亲都没有老海强的。距离看罢戏吃麻糖三五天的时间,下午时候;父亲突然喊我,让我去老海家叫老海来商量一下。

没一会功夫,老海便跟在我后面来了家;到了家里面,老海和父亲还有爷爷说了很久的话。晚饭也是在我家吃的。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在另一个屋子里顶着橘黄的灯光看书。没过多久,老海从我的房间口经过;看我在看书,我恰时抬头看向他。老海冲着我一笑,我也笑了下,他点点头就走了。

没几天,院子里便堆放了些木材;还有一些砖瓦来,爷爷去小叔家里牵来大白狗拴在门口。我家的大黄狗在另一旁,爷爷整天的坐在门口,看着这一堆木材。这时候我才知道,家里面要盖新房了。

当时我很高兴,因为家里的房子太老了;夏天经常漏雨。爷爷搬来梯子,让我在下面扶着梯子;他上去看看房顶是什么情况。一般情况下都是要换新瓦,于是推掉烂掉的旧瓦,用柏树枝将四周封严实后,这才换上新的瓦来。

但这只能对不大的雨有用,春上或者盛夏的时候;总有几天的雨特别的大,这时候屋里面就漏雨了,怎么补都补不住。房子老了就这样,没有办法的。

小时候,睡在这样的屋子里;遇见这样的日子,我总是很害怕。母亲也已惊醒,我们两个便说起话来。说的什么到现在我已经记不清,但我到现在仍然记得小时候那样的夜晚,那样的雨夜。

农历二十,选好的黄道吉日;老海作为这次我家盖房子的主匠人,早早的来了我家门口。前一天家里面的东西都收拾完送到了小叔家,这几天都住在小叔家。家里盖新房亲戚们都来了;壮汉们很多,除去老海以外,并没有再请人过来。

母亲带着婶婶,姑姑们一块去街上买菜;她们是做饭的,我的堂弟堂哥们,则是做些其余的杂活。老海看着人,随后分工下去,三个拳头粗的木棍顶着土房子,没多大功夫。

随着轰隆一声,房子塌了;一阵烟尘四起,没多少功夫。烟尘散去,剩下的的便是清理碎石和“垃圾”了;这些活大人们是不做的,交由我和堂弟堂哥们。老海作为主匠人,看着家门口停好的木材说了一声:“弄板凳来,等我修完枝准备扒皮。”

老海取出一柄杨树把的斧,几个人合力将一根木头放在几块砖垒好的简易工作台上。老海两腿岔开,木头在腿中间;举起斧子开始劈砍起来,修着枝条。大刀阔斧,斧刃在木头上落下;不少白皑皑的木花迸出来……

老海从家里带了一个军绿色的布包来,里面是各种木工用的刀;当然还有墨斗,这是用来比直线的。老海用一个半弯的刀,在木头顶部上面划;往下面顺着一道线条到了半米长,转过木头继续。重复三四次,再顶上划了五六个印。

老海顺着划好的纹路,用小刀顶入木皮里面;然后老海示意旁边的人开始抽木头来,只听刺溜一声。这一条木皮便从整根木头上剥离开来。其余的照随此法,一根木头剥好皮要用十几分钟,慢了的话要半个小时,有的木头大。木同的功用不同,材质和大小也不一样。当然,以前家里穷,盖房子用的木头都不是什么好木头,只不过是柏木,红椿木。

半天功夫下去后,木材才剥了一半的皮;不过天已正午,干活的人都饿的不行。不仅饿还热,外面的棉衣已经脱掉了;额头满是汗水。大烩菜里面则是昨天在老海的摊子上买的肥汪汪的五花肉,还有白菜豆腐萝卜这些。

菜炖的很透,所以很好吃。一大碗红彤彤提前炸好的辣椒也在一旁,还有米醋;这是自己家里酿的,很好吃的。再旁边是白花花,软乎乎的大馒头;冒着气还热着,馒头是刚刚蒸好的;昨晚母亲就将面发了起来。

吃完了饭,大家都蹲在灶屋的墙角歇息;灶屋并没有拆,这是最后拆的,因为还要在这里做饭吃。我吃饭靠着老海完后我问他:“老海,没想到你还会木工,嘿,还不小是主匠人。”

闻言他只一笑,很是骄傲的说:“老幺,怎么?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去,给我端碗水去,我有点渴。”

我知道老海是帮我家做活的,所以就朝着灶屋里面走;不一会端碗水出来,放温的开水还冒着热气。热气并不多,也不怎么的显眼;入嘴刚温后面就觉得凉了。老海一口气喝了大半碗,剩下的给我喝了。

下午开始,老海取出墨斗来,倒入墨汁;墨汁浸润在斗上面的线,吸了墨汁的斗线滋润起来。墨斗放那停了会,没过多久;老海将一头钉在木头和红砖的夹缝中。开始出线一直走到最后,定死墨斗盒子。走到中间老海,将墨斗线拉扯开来;松指一弹,墨痕便留在木头上。

如此反复,将几颗木头弹好同样的墨痕;一切准备就绪,老海取来锯子开始分割板材。锯子顺着墨痕发出“兹兹”的声响,老海右腿跨在木头上;大开大合的锯着木材。以前的村里穷得很,并没有电锯,只是手工锯。不到一会功夫,老海木材开不到一半,脸上便已布满汗珠。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呀一二一……”

号子声从老海口中喊出,脸上的汗水砸落在木头上;暖暖的阳光将老海的脸庞映的通红。锯刃每一下的起落都带起细小的木沫子。我在一旁,突然觉得老海很有力量;半个小时的功夫,四米多的木板就锯出来了。从一根原木到木板,亲眼见证到这一过程来。再换一根原木,依旧是先用斧子修平;修平整后,顺着上面弹的墨斗线开始锯起来。

用了足足一天的功夫,这些木材才分好开来;而这时推倒的房屋垃圾已经清理好了,上午我爷爷和父亲他们已经夯好地基。用的是那种石板,中间有个小孔;几根草绳穿过去然后几个人往四周走将那个石板拉到空中然后再落下去。如此,原本的松土就会被夯实。

接着便是放置木头立柱,海碗粗的木头经过火烧;外面微微发黑,放柱子是几个大人一块在老海的指挥下放的。正上午没多久的时间,立柱就放好;下面就是砌墙。用细线绳系在半截砖上从预定好的路线放到另一处,一共一道墙面放两根线刚好是一块红砖那样长,下面就是砌墙。

砌墙并不快,还要预备和灰;和完灰不能立刻用要冷两个小时。并且要一个人在不停的翻拌,时不时的加点水,要不然和好的灰会干。

砌墙的人有四五个,我们在一旁运砖和送灰。砌墙两三天后,便已搭上架子;有时候我上去送灰,走的并没有老师傅们快。

墙面砌好晒了三天,老海算好黄道吉日。第二天一大清早,父亲和爷爷便起来摆桌子;弄好供香,一个整猪头,还有其余的谷物和别的什么东西。时间太远了,具体的是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楚。

老海来后,在主位上带着大家一块祭拜后;我在父亲后面,跟着前面一块鞠躬行礼。我父亲和我一块去放鞭炮,火药味很快弥漫在鼻腔。轻嗅着火药味,我见老海一边喊着号子;一边指挥着众人在头位上用力的拉着房梁。

“嘿咻,嘿休嘿,嘿咻,嘿休嘿……大家加把劲啊,差一点啊,嘿咻。”

号子声短促且有力,劳动人民用这种方法将众人的力量汇聚在一处;就这些号子,促进了中国的发展。五千年来,各种的不可能都是用号子喊出来的;是号子将人的力量汇聚在一处。主梁上完后,便开始封顶;中午饭吃完,下午没过多长时间顶就封好。

按照习俗惯例是要开桌的,答谢帮忙的亲朋好友。父亲为这天早早请了个师傅在家里预备了三桌酒席,傍晚时分,三桌酒席已经摆好在家里的院子。师傅则是在搭的临时灶旁边吃饭,这样是因为一会再要什么菜可以随时开火另做。

主席上有一盆猪血,放着蒜汁;不用说这是给老海的专属菜肴。这一晚,我也少喝了点酒,很开心。平日里素来不喝酒的父亲,今天喝的酩酊大醉。爷爷的酒量极好,喝到最后将众人迎走;其中老海也喝了不少,走路歪歪斜斜的。

我负责将老海搀扶回家,给我开门的是老海的儿子;比我小很多,老海并没有媳妇。至少我和他认识到现在没有见过,后来听村子里面的闲话。说是老海的媳妇上吊在了家。因为什么大家都不知道,当然这些只是村子里的闲话;具体什么样子的谁也不知道。回到家后,爷爷已经安顿好父亲,便带着我一块收拾起院子来。

我将残羹剩饭混在一块倒在大黄狗和大白狗的饭盆里面,给它们添夜宵了。新房落成没两年,我们举家便搬迁到广州去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老海的消息。

再到我上班的时候,遇见村里的老乡;再次有了老海的消息。我有了他的电话,平日里没事的时候也聊聊天。通过聊天得知老海在家的中年生活,杀猪卖肉,打牌下棋,听曲,日子过的极好。他儿子也已成家,在外地,也是常常不回家。据老海说有时候他也去送送外卖,让我觉得这小老头还挺与时代接轨的。

家乡发生了一件大事,村子旁三岔口那条道上百米高的老桉树死了;很是突兀的死了。据说有人在地里面打农药,农药多了就把那大桉树的根毒死了。但老海跟我说,是他将一箱子农药倒在地头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震惊和惋惜;它成了我心里的一块疙瘩。我始终觉得老海不应该将老桉树毒死,那是我们县的“县标”;也是我们村子最显著的标识啊。

果不其然,老桉树死了;真的死了。我站在它曾存在过的地方,此刻这里是整洁的洋灰地;标志着我的童年,它在我的心底彻底成了过去。

再听到老海的消息,是他死在牌场上;很是突兀,以至于他儿子都没见到他最后一面。听到这个消息后,我脑海里不由得回忆出关于老海的一切。最终,化作了深夜里我哀婉的一叹。

我怀念老海,很怀念。

怀念我少时能有这样的玩伴,老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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