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6岁那年,我妈自杀了,喝的农药。
我是第一个发现她的人,当时她口吐白沫,床下有个写有甘草磷的瓶子在翻滚。
我着急忙慌地跑去喊人,我爸和伯父求邻居开车连夜把妈妈送去了医院。
再回来,我妈已在棺材里,穿着伯母刚给她换的寿衣。
她嘴角微勾,带着笑,像是在庆祝自己脱离人生苦海。
我妈在死前一小时主动找过我,她说:“悦悦,你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走出大山,去外边看更广阔的风景,见更大的世面。”
她说:“以后你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无论钱多钱少,千万不要过手心向上的日子。”
她说:“记住,以后的你务必经济独立、精神独立、人格独立。”
那时候的我小,听不懂,只是随便应了声好的。
后面我用实践检验出,妈妈说的都是真理。
我妈死后,我只有第一天的晚上哭了,后边直到她出殡那天,我没有流一滴泪,反而还有点兴奋和开心。
别人都说王红梅造孽的很,是个短命鬼就算了,还生了个没良心的女儿。
但我是真的替我妈高兴,高兴她正式离开这个令她不开心的家。
我爸是典型的农村大男子主义,他常年在外打工,当然,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
别人家陆续修了平房,只有我家还是老木屋,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爸在家的话语权,他永远觉得自己是一家之主,是家里高高在上的皇帝。
我妈就是他身边的太监,一个需要随叫随到,唯命是从的奴才。
2
我爸每年只有年底2个月在家,家务从来不做,但他挺会挑刺。
我妈菜做的不合他心意,他会拍案而起,指着我妈的鼻子质问:
“王红梅,我在外边辛辛苦苦赚钱养你娘俩,回到家,你就给我吃这玩意儿,3个菜,只有一个荤菜,还不如我在外边吃的好。”
我妈一点不惯着他,顺势掀了桌子,语气陡然提高八个度。
“安和平,就你拿回来的那几块钱,还不够给娃儿买衣服的。”
“要不是我在家卖金银花、卖橛子、卖野菜赚了些钱,你连桌上的这几块肉都吃不上。”
我爸怎么能容忍我妈在他面前叫嚣,当场就抡起了他强武有力的拳头。
我爸一米八三,我妈一米五三,30厘米的身高差,我妈败倒在他的拳头下,被打的鼻青脸肿,全身是伤。
我爸在家最大的爱好便是发出指令、挑刺和立威。
他会让我妈给他烧水洗脚,我妈不洗,就是违抗指令,这时候他就会用拳头立威。
我妈做农活,饭煮的稍微晚了一点,我爸便开始抓着时间来挑刺,我妈跟他解释,他有千万种理由来指责我妈,直到我妈哑口无言,他才得意的停止语言攻击。
打我记事以来,只要我爸在家,我妈就没有好日子过,不是在接受语言暴力就是在接受拳脚攻击。
没有人站在我妈这边,爷爷只会说这是身为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有爷爷在,奶奶也不敢说什么。
求助娘家,娘家每次都拿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来搪塞我妈。
这样的日子我妈过了7年,反抗了无数次,得到了一顿顿毒打,最后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也挺好的。
村里实行土葬,我妈的坟在一个我叫不出名来的深山里,只知道走到那儿差不多用了三个半小时。
我妈下葬后,从来没人去祭拜过她,我爸说这是村里的传统,自杀的短命鬼是不能去祭拜的,不吉利。
每年的清明我都想去给我妈烧点纸,但山路太绕,绕着绕着我已记不清她的坟在哪儿。
3
我妈死后,我爸便给我改了名字,安悦变成了安菲姝,寓意,下一胎不要是女儿。
他把他对未来孩子的性别寄托在我的名字上。
那时候,我不懂菲和姝的意思,只是单纯觉得这两个字挺女孩子的,便欣然接受了,当然我也没有反抗的能力。
10岁那年,我爸娶了新的老婆,贵州贫困山区的。
当时我们村很多大龄单身汉和经济水平以及智力水平不高的男人,娶的老婆大部分是贵州的。
我爸比后妈大15岁,两人认识不到一个月,她就被我爸骗到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她来我家之前,我爸千叮咛万嘱咐:“菲姝,从现在开始你见了我要叫叔叔,千万不要叫爸爸,知道吗?”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表面乖巧地点点头,应了声:“好的,叔叔。”
我爸满意地摸摸我的头,夸赞道:“真乖。”
后妈是一个长相土气的小黑妞,只比我大10岁,名字很大众,叫李梅。
她虽然才20岁,但手上满是老茧,做事特别勤快,刚来家的第一天就帮着我爸做饭炒菜。
我不想后妈步我妈的老路,于是把她拉到一个没人的小角落,跟她大说特说一顿。
“姐姐,你千万不要跟安和平结婚,他是个骗子,其实他不是我叔叔,他是我爸。”
“在你跟他结婚之前,他有过一个老婆,每天过的都是非打即骂的生活,后边实在受不了喝药自杀了。”
“听我的话,趁着你娘家人在,快跑吧!”
“错过这个时机,再想跑就难了,真的。”
我情真意切地看着后妈,她呜呜哇哇地表达,我一句都听不懂。
搞半天,她不会说普通话,也不识字,目前仅会的语言就是贵州山区的那口方言。
我只能把目标转向她的娘家人。
我故意在很多人面前当着后妈娘家人的面叫了我爸一声:“爸爸。”
我爸双眼猩红,面带怒气,差点飞起一脚过来踹我。
可惜,后妈娘家人和后妈,既听不懂我们那儿的方言,也听不懂普通话。
4
等后妈娘家人走后,我爸逐渐露出本性。
他嫌弃后妈的头发太长,洗一次头发要浪费很多的洗发水,于是叫来隔壁收头发的唐叔,他们两个大男人不顾后妈的哭喊,一个负责捆绑按头,一个负责动剪子。
后妈和我妈一样,身材都比较娇小,在两个男人齐心协力的合作下,她好不容易留到膝盖弯的头发被齐耳剪断。
我爸高举着后妈的头发,像是一个打完胜仗的战士。
“李梅,你看你留了这么多年的头发,最后只卖了80块钱,卖头发的钱还不够买你洗头发的洗发水。”
后妈气得小脸扭曲,她气愤地说了很多话,应该骂的挺脏,但没人听的懂。
像是重重的一拳打在棉花上。
那天晚上,后妈一个人坐在石头上眺望远方的夕阳,应该在想家。
我端了饭给她吃,她用她仅会的普通话,笑着跟我说:“谢谢。”
我打着手势和她交流,虽然我们彼此不太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从对方的眼睛里都感受到了彼此的善意。
从那天开始,后妈过上了我妈的日子,每天起早贪黑干农活,回家还要火急火燎地做饭。
因为语言不通顺,经常会误解我爸实际传达的意思,每每这时就会遭到我爸的一顿拳打脚踢。
后妈性子软弱,身材瘦小,每次都是蜷缩在地,抱着头接受我爸的拳脚教育和严厉的斥责。
好在我们村有不少人的媳妇是贵州山区的,在她们的帮助下,后妈渐渐能用我们这儿的方言交流,也再没有理解错我爸表达的意思。
我也开始教她识字说普通话,她每次都学的很认真。
她学习能力很强,大概一个月的时间,已经能磕磕巴巴写出一篇作文了。
她第一次写的作文叫《我的好朋友——安悦》。
里边描绘了我的模样,我和她第一次认识的场景和我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给予她的温暖。
作文的结尾是谢谢你,安悦。
5
半年后,后妈怀孕了,毫不夸张,我爸当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村里人重男轻女,我妈死后的那几年,我爸因为只有一个女儿,没少被人背后和当面蛐蛐。
“安和平,你什么时候再娶一个,没有儿子可不成,到时候你死了,坟前连个摔盆的都没有。”
“安和平惨的嘞!老婆死了,又只有一个女儿,他也三十好几了,要是再不娶一个老婆生儿子,以后老了怕是惨的很。”
“安和平,你没有儿子,等你死了,那些山和田咋子办,让你侄儿继承吗?”
我爸是典型的窝里横,在外的他跟只鹌鹑一样,每次被人说,他都是嘻嘻哈哈地应着,然后回来拿我发脾气,怪我为什么是个女儿。
为了保证后妈生下来的是个儿子,我爸听说旁村有个特别厉害的道士,他有一双火眼金睛,能够看出孕妇肚子里孩儿的性别。
我爸斥巨资请道士来我家看后妈肚子里孩儿的性别,道士只一眼便有了答案,说是女儿。
女儿自然不能留,那时后妈已经怀孕6个月,她死都不愿意去医院流产。
我爸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他把后妈按在地上,一顿拳打脚踢,每一拳,每一脚都落在她的肚子上。
后妈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爸亲手打掉的,送去医院时,后妈下身已被血液浸透。
从医生口中得知,死去的孩子是个儿子,我爸追悔莫及。
但他没有怪自己,而是怪后妈为什么不在他动手时好好保护自己,害他失去一个儿子。
从医院回来后,我爸去旁村找道士要说法,道士是个比他还高大威猛的男人,说法和钱都没讨到,反而讨了一顿打。
我爸欺软怕硬,不敢把架打回去,只敢回来把气撒在后妈身上。
半年后,后妈再次怀孕,有了上次的教训,我爸没有再请道士来看,而是每天烧香拜佛,祈祷是个儿子。
虽然怀孕,但后妈手里的农活一点没落下,耕地、插秧、种菜、做饭等事务依然有她的身影。
用我爸的话来说:“谁知道肚子里的是儿子还是女儿,万一是个女儿,那怀胎十月岂不是白白对她好。”
9个月后,后妈进了产房,我爸在外边手心捧着菩萨,祈祷一定要是个儿子。
那天,他如愿以偿有了儿子,他高兴得喜极而泣。
我弟的名字叫安康政,寓意健健康康,长大后能从政。
因为是唯一的儿子,我爸对我弟特别的娇惯,真的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6
16岁那年的寒假,我重感冒加生了水痘,特别的难受。
在我爸眼里,我就像个行走的病毒,随时会致命于他的宝贝儿子。
我咳嗽,我爸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安菲姝,能不能控制一下你咳嗽的音量,不要吵到你弟弟睡觉,还有,请你跟你弟弟保持安全距离,避免将感冒和水痘传染给他。”
明明我已经躲进自己的房间,再往远,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儿了,当时脾气上来,和我爸吵了起来。
我站在床上,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声泪俱下。
“安和平,你不是人,安康政是你孩子,难道我不是吗?从小到大,你关心过我一下吗?”
“呵……”我爸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别人家的儿媳妇,都算不上是我家的人,我把你拉扯到现在,已经是仁至义尽。”
“我看你书是念狗肚子里去了,这种送起来也没意思,今年过完年,你别去上学了,出去打工吧!”
闻言,我惊慌失措,跳下床,“砰”的一声双膝跪下。
恳求道:“爸,对不起,刚刚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跟您发脾气的,求求您,让我继续读书好不好。”
我大拇指和小拇指曲起,“我对天发誓,一定好好读书,将来有了钱,一半自己留用,一半交给家里。”
“爸,我成绩很好,一直是年纪前三,按这个趋势,我以后发展不会差的。”
后妈听见声音,小跑过来帮我求情。
“和平,你就让菲姝继续上学吧!她成绩好,将来肯定能上个好大学,等大学毕业一定能找个好工作。”
“到时候有了钱,她肯定能让你享福的。”
“享她的福?”我爸一把推开后妈,两巴掌甩在我的脸上,“安菲姝,你最大的错就是把你和康政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你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我把你培养那么好有什么用,还不如现在就出去打工赚钱,还能提早孝敬我几年。”
说着,往我脸上甩了1000块钱。
“过完年,拿着这1000块钱出去自力更生吧!要是找不到工作,就去卖,现在外边做这种生意的女的很多,赚的可不少。”
后妈还想说什么,被我拉住了衣袖,“算了,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