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朱暖爱上了资助母亲的人。
第一次见面,沈辞清替她缴了母亲高昂的手术费。
第二次见面,她被老板送到客户的床上,沈辞清用一份合作救下了她。
第三次见面,她走投无路被卖到足疗店,沈辞清让她去朋友公司做了销冠。
所有人都说沈辞清对她很特别,她也以为。
直到她穿着湿透的新裙子,躲在餐厅外的角落里等了三个小时。
而沈辞清的怀里搂着另一个女人。
她才知道,沈辞清对她,一直都是作秀。
01
灾后重建工作井然有序地进行。
现场聚集了好几家媒体,天太热,记者们吃着冰棍,把稿纸对折了当扇子。
等了三个小时,没见人影,抱怨声此起彼伏。
有个男记者被太阳晒得脸发红,受不了,先开了炮:“他就没有点时间观念吗?这种场合还要迟到?”
“你可小点声吧,人要是听到了不高兴了,咱今天一天又白干。”
“有钱到底了不起啊!过去的那些脏事,说洗白就洗白咯。”
好在人最后还是来了。
布满灰尘和褶皱的崭新工作服,一看就是来之前精心设计过,他举手投足的每一个动作都写满了刻意。
记者和摄像师拿起家伙儿准备工作,冷不丁又听见对方不耐烦地招来了助理。
“这边再补点灰,还有这里,再弄皱一点。”
于是记者们又等。
等到太阳下山,大家草草地捕捉了几个画面,准备采访。
他去补妆。
把脸上的黝黑和晒红补得更真实一些,还有头发丝滴下的水珠,都精心地计算过颗数。
事先对过台本,他的回答显得诚恳又谦卑。
他为地震中丧生的人默哀,直到最后一个女记者开口问他:“沈先生,你知道自己现在站着的这块地方原来是什么吗?”
沈辞清微微愣了愣,随后望向了不远处的助理。
这个问题台本上没有,他不知道怎么回。
可摄像机在拍,沈辞清只好尴尬地摇头:“我不太清楚。”
“可是你理应在这里参与重建工作长达半个月之久了不是吗,又怎么会不知道这里原来是个敬老院。”
沈辞清闻言脸色一沉。
助理起身想要打断采访,可话筒却被硬塞到了沈辞清的面前。
“你又怎么会不知道,长期以来,你一直资助的那个老人和她的女儿,都死在了这场地震里。”
02
老房子的拆迁款下来,她的三个哥哥吵得不可开交。
前几天父亲刚因脑溢血去世,火化完,扭头三个人就撕破了脸,全然不顾家里还有个中风在床、老年痴呆的母亲。
拆迁款里有她一份,但朱暖没要。
放弃财产分割的要求只有一个,那就是把不能自理的母亲带走。
哥哥们不乐意:“妈每个人还有两千多退休工资呢,凭什么你一个人独吞?”
朱暖把母亲的工资卡放在桌上,推着轮椅头也不回地走了。
搬到她打拼了五年好不付了首付的三十平老破小里,朱暖把唯一的卧室让了出来。
在她生活的小村子里,老一辈骨子里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
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饶是中了风话都说不清了,潜意识里却还是朝她发火,让她滚。
存款见底,朱暖没办法,兼了两份工,把母亲送去了养老院。
她看过网上那些传言,也怕母亲在院里被欺负,得空就去看。
有次去,正好碰见母亲把屎拉在了裤兜里,养老院的护工指着她母亲的鼻子破口大骂。
朱暖急了,上去把母亲护在身后,不成想母亲对着她的肩膀就是一口。
她母亲骂她:“你贪我的钱!把我儿子都弄走了……你个不要脸的女娃,把我儿子还给我!”
护工嘲笑她:“这种老不死的你还管她干嘛?让她赶紧死了得了,真是晦气!”
那天朱暖工作被辞,手机被偷,肩膀被咬得血肉模糊。
不会更糟了,朱暖想。
然后当天晚上,母亲脑梗送去抢救。
外面下着大暴雨,朱暖蹲在急救室外哭,身上被淋得湿透了。
她哭得顺不过气,突然有人给她递来一块干毛巾。
男人穿着志愿者的工作服,一双清亮的眼睛柔柔地望着她。
“擦擦吧,别哭了。”
人好看,声音也好听。
朱暖没见过比他更干净的人。
太干净了,对比之下她显得格外狼狈。
他伸手想拉她起来。
朱暖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低头盯着他那双白得发亮的运动鞋。
那很贵,她知道。
她大哥买过。
他却在她没站稳踩到他鞋子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地随它去了。
“对不起。”朱暖看着他鞋尖上的泥脚印,慌得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摆摆手,说了句“没关系”,转身去帮值班医生的忙。
他丝毫不介意,朱暖却耿耿于怀了很久。
03
她母亲命大,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又被送回了养老院。
朱暖换了份工作,工资翻倍,可应酬太多,她越来越忙。
老板敲打她:“不能喝酒不行的,跑业务的,哪个不在酒桌上谈生意。”
于是朱暖去超市买了最便宜的白酒回来练。
劣质的白酒,冲得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抱着马桶吐了一次又一次,从一杯就晕吐到深不见底。
朱暖工作卖命又能喝,老板带她去酒局谈生意。
对方是大集团董事长的孙子,一路上老板都在叮嘱她要想着法儿讨对方欢心。
她听得认真,低着头进了包厢。
尔后看见了一双白得发亮的运动鞋。
朱暖抬起头,恍惚间却像是有一束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第二次见沈辞清,差点喝趴在酒桌上。
生意场上那些漂亮话她一句也不会说,就只能闷头喝,陪笑脸。
她喝得醉醺醺,老板就要把她连带酒店的VIP房卡往沈辞清的怀里塞。
后来沈辞清让朱暖上了他的车。
他的车也干净,后座的地毯上一张头发丝都没有。
朱暖很拘谨,生怕蹭脏了一点点。
“上次在医院,谢谢你。”朱暖说完,没等到沈辞清的回应。
他忘了。
理应忘了,都过去一年多了。
他忘了,反倒显得她记住很不合规矩。
沈辞清没碰她。
他把房卡和合同一起交给了她。
这个项目多少公司挤破了头想做,馅饼唯独落在了她的头上。
“不想你再被送给别人了。”沈辞清对她说。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朱暖记了整个余生。
04
她母亲的老年痴呆变得越来越严重。
大哥不知道从哪儿得知她现在过得不错,从小县城来找她要钱。
“拆迁款和妈的工资都给了你们,我哪儿还有钱!”朱暖看着他恶心的嘴脸,忍不住发了脾气。
大哥要挟她:“不给?不给我就把你被村里老头睡过的事情说出来。”
朱暖的脸顿时变得惨白。
她服了软,背了债,给了他们五十万封口费。
拿了钱,大哥走得很满意,她却又被老板送给了别的合作商。
只是她看见那张VIP房卡的时候,思绪猛地被拉回到十多年前的雨夜,她被父亲灌了二锅头送去村南边的老头家。
她半梦半醒间被脱了衣服,她不停地挣扎,不停地哭。
“救我!爸!救我!”
透过没有贴上窗户纸的角落,朱暖看见父亲烟枪里缓缓升起的烟雾。
她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她的第一夜应该挺值钱,看父亲隔天买的新烟袋就知道。
隔天母亲从厂里赶工回来,得知了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她看了看朱暖,又看了看丈夫的新烟袋,最后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母亲在这个老烟鬼做主的家里,早就逆来顺受惯了。
母亲说,这是命。
“女人生来就是伺候男人的,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母亲对十六岁的她说。
朱暖不信命。
她拼了命地读书,初中毕业考了县城第一。
邮差把市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父亲看都没看就撕了。
“读什么书。”父亲吸着烟说,“读完书都二十多岁了,村里的小伙子谁还要你?”
当天晚上,朱暖离家出走了。
村子只有一个门,在南面,走去那儿就一定会经过老头家。
朱暖铁了心要走,却在漆黑的夜幕里看见老头站在屋前的草堆前撒尿。
她又恶心又害怕,嘴里喊着“我再也不敢了”跑回了家。
酒桌上那张房卡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朱暖的心也是冷的。
可真被送到了酒店房间的门口,她突然发疯似的对合作商拳打脚踢。
就因为她突然想到了沈辞清对她说的那句话。
让她觉得自己在漆黑的夜里看见了一束光。
光在,希望在。
她要抓住那束光。
她不能毁了自己。
05
朱暖把事情搞砸了。
她好不容易混得风生水起的饭碗没了。
领薪水的时候,老板骂她:“不是因为看着你年轻有几分姿色,我会让你来公司里上班?初中毕业!你以为你去哪里找得到工作?”
她确实找不到工作。
可是,养老院的钱要付,她的一身债也必须要还。
她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没有拿得出手的简历,学历又被一票否决,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口有个人叫住了她。
“缺钱?找我啊。干得好,小费多的是。”
那人带她去了一家足疗店。
她聪明,手法一学就会,半天之后就开始接待客人。
朱暖没来过这种地方,不知道价目表上没有标注清楚的隐形项目。
晚上有客户点她,甩了她五百块钱。
她没见过这么多小费,给他捏脚的时候格外卖力,末了她要走,被人一把拎了回来。
“你懂不懂规矩?!”
于是她被领班叫出去训了一顿,直到对方把话说开,朱暖这才颤着手把五百块钱还了过去:“这事儿我不能干……”
领班死揪着她的衣领不放:“你说不干就不干了?你签了合同的,不干你得赔钱。”
纠缠的工夫,隔壁包间的门打开。
朱暖看见了沈辞清。
“沈先生!”情急之下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沈辞清回过头,看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红得厉害。
他顿了一下,很快就猜出了事情原委。
他给了领班两千块钱。
“你找别人替她,她我包了。”
领班拿了钱,这才松了手。
朱暖又一次上了沈辞清的车。
他的车还是一样干净,唯一不同的,是多了点女士香水的味道。
她怕他不记得她了,就没提之前的饭局。
沈辞清这次倒是有印象:“之前的工作不做了?”
她微微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尔后她压低了声音答:“嗯,不做了。”
他看出她的窘迫,没问原因,转而给了她一次机会:“我有个朋友新开的公司缺人。”
“我愿意去。”朱暖迫不及待地答应下来,但又想起领班说的,“我跟足疗店签了合同,不干我得赔钱。”
沈辞清从内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
漂亮、要强,可惜命途多舛。
沈辞清揉了一下眉心:“你不用管,我来解决。”
06
多亏有沈辞清帮忙,诓她的足疗店没再来找她麻烦。
朱暖去了沈辞清朋友的公司。
“哟,他可第一次介绍女孩儿到我这呢。”
他朋友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朱暖如获至宝,受宠若惊。
朱暖在对方的帮助下,开始接触线上销售。
她长得漂亮,眉眼间一股清纯大学生的味道,被安排去网店直播间做主播。
很快朱暖就成了公司主播里的销冠。
年终放假前一天,公司像模像样地举办了一场年会,朱暖作为优秀员工上台发表获奖感言。
“我运气比较好。”她笑着说,“在贫瘠的岁月里,遇见了一束光。”
她的那束光,有着世界上最高尚的人格和最慈悲的心肠,他出现在她人生至暗的雨夜,亲手给她披上了坚不可摧的铠甲。
从此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想到他的名字就够了。
沈辞清。
没什么比这三个字更能让她勇敢。
她就这样凭借着这三个字的力量,一步又一步踏踏实实地往前走,慢慢地填上欠款的窟窿。
生活越来越好,唯独母亲,越来越糟。
朱暖去敬老院看母亲。
母亲瘦得皮包骨,两眼浑浊,神志不清地说胡话。
说胡话,也没完全糊涂。
人都快不认识了,屎尿糊在身上,母亲还是念她的小名,骂她。
她要她的儿子。
可她在这座城市两年多了,她的儿子们宁愿来找朱暖要钱,都没想着来看她一眼。
护工看着她闷头给母亲处理满身的排泄物,忍不住说:“造孽啊。”
在养老院走廊的尽头,朱暖碰见了沈辞清。
他站在阳光里,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橘色的光晕。
沈辞清带着青年企业家的身份来敬老院做慈善,他帮老人搬水、洗脚,身边的摄影机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却没有一张能真正拍出沈辞清那双明亮的眼睛。
沈辞清回过头,看见了她。
朱暖手里提着母亲的排泄物,她下意识地把垃圾袋往身后藏。
院方送了沈辞清一面锦旗。
临走的时候,沈辞清又在敬老院门口和朱暖擦身而过。
院长长叹一口气说起了她的际遇,沈辞清站在老槐树下,静静地看着朱暖离去的背影,直至她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07
朱暖接到了一通陌生的来电。
“喂,是我。”
听出是沈辞清的声音,朱暖鲤鱼打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沈辞清言简意赅地说明来意,却让朱暖愣了很久。
尔后她说:“沈先生,你已经帮了我足够多了。”
沈辞清没从她这里获取分文报偿。
仿佛他的善意与生俱来,不夹带任何功利性,也不需要任何感恩。
她这破破烂烂的人生,有幸走到今天,全是因为他。
沈辞清资助了敬老院,也资助了朱暖的母亲。
院长说她运气太好了:“沈先生那天听说了你的事,二话不说,就把你母亲的费用都承担了下来。”
院长又说:“朱暖啊,沈先生就资助了你母亲一个,你是独一份的。”
能在沈辞清的世界里成为所谓的独一份,朱暖感激不已。
只有感激,别的她不敢想。
她也时刻敲打自己:“不准想。”
后来朱暖鼓起勇气,想要请沈辞清吃顿饭表达谢意。
她咬咬牙拿出半个月工资,预约了市中心的一家高档西餐厅。
朱暖去商场买了一条红色的连衣裙,她小心翼翼地把吊牌包起来藏在里面。
走路的时候吊牌膈着她有些疼,刚下过雨,地上有积水,她踩着高跟鞋,因为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所以显得格外蹩脚。
就在餐厅对面的红绿灯路口,她的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了。
大哥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他问她要钱。
“我给过你钱了,去年我给了你五十万!”她因此欠下的债到现在都还没还清。
她的大哥是个赌徒,五十万早就输光在了赌桌上。
“我没钱。”朱暖不答应,大哥就扯着她不让她走。
“我看见你在网店做直播,别以为我不知道,现在这个可赚钱了。”大哥冷哼一声,“你要是不给,我就去直播间告诉别人,他们眼中的清纯主播早些年和村里姓周那老头的事儿!”
旧事忘了又提,伤疤好了又揭。
明明就差一点。
沈辞清就在对面的餐厅里,她只要走几步路,就能让他亲眼看见她今天精心打扮的样子。
朱暖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将大哥推开:“你是不是有病!你到底怎么样才肯放过我?要我死你才肯罢休吗?!”
大哥不让他死。
还没把她榨干,他才不会就这么她解脱。
朱暖被大哥恶狠狠地拽着丢到了地上。
她倒在水坑里,积水弄脏了她的新裙子。
退不掉了。
拉扯的时候,她的家门钥匙从包里掉了出来,钥匙上的挂件裂成两半,露出了里面的定位追踪器。
是大哥装的。
难怪,无论她在哪里,总能轻而易举地被他找到。
“你这辈子逃不掉的!”她听见大哥吼,“朱暖,谁叫你命不好,你怨不得别人。”